直到彭国良和向瑞明走进档案馆的那一刻,我才知道,长寿区档案局馆藏档案里,还静静沉睡着原长寿川剧团的艺术档案。
整整三十年,那份名叫《杀鸡断案》的剧本档案静静地沉睡在库房里,或许,这三十年的等待,就是为了这一刻,独属于它的缘分悄然到来。有人说,世间所有的相遇,不是久别重逢,就是追悔莫及。幸运的是,三十年时光沉浮,终是等来了它的久别重逢。
2013年6月13日下午三点,正是重庆最热的时间段。当我把《杀鸡断案》这本案卷提出库房时,十几度的库房内外温差激得我手臂上的绒毛根根直立,像是在为手心捧着的它欢呼、雀跃。
能让两位老人冒着近四十度的高温前来查阅,我以为这个剧本必定有其不凡之处。小心翻开老剧本,印入眼帘的是有点泛黄的纸张,当年的资料整理者、川剧团团长向瑞明亲手写就的封面和演职员表,然后是手写的说白,随后是打印稿。打印稿上大段大段的内容被圈起来,旁边是密密麻麻手写的修改意见,这些字迹则来自于这部戏的导演裴天林。整个案卷,看起来像是随手写就的草稿纸,更说不上什么艺术美感,只是倔强的诉说着当年,固执的保留着时光的烙印。
而事实上,两位老人告诉我,在30年前,《杀鸡断案》仅仅是一部大戏表演前用来暖场的小戏而已,总共演出不到十场次,每次不超过五十分钟,连当年演过它的演员都不太记得它。“没多少地位”,彭国良笑着这样说,但注视着剧本的眼神却写满了怀念、爱怜和期盼,像是看着自己的孩子一般洋溢出温暖。
盛夏的午后,查阅窗口门可罗雀,彭老干脆给我讲起了这部小戏。
1983年,时任长寿县文化馆馆长的罗德良根据长寿民间故事创作了这个剧本。讲述的是清朝时期,长寿的一个贵州籍知县,人称“唐大马棒”。他微服出访的时候遇到一位农夫与一位富商争一只鸡,他怎样用计断定鸡的归属的故事。
彭老指着其中一段唱词示意我看:“你睁起眼睛看把细,是不是你的蓬头鸡?你看它,屁股高吊起,两脚多有力?蓬头多华丽,羽毛紧又密,花脚乌骨是鸡中宝,补血补气还补肾虚。”被导演裴天林改成了“老爷开开眼,请你看仔细。你莫认错了,乌骨黑皮鸡,你看它,屁股大高高吊起,亮澄澄肥弄弄三斤有余。这鸡是我的,买卖你相依。天理良心安,安心来扯皮。有钱眼太贱,讹石占便宜。你若不还,随便于你。这只鸡,我家喂的!”
改过之后,少了一份文雅,更口语化,但更加工整和丰满,朗朗上口。“这是一个民间的小故事,我们做演出,要对观众负责,要尽量将这种民俗和俚语化的东西呈现出来。”
可惜的是,《杀鸡断案》这部戏“作为一个大戏,它不够时长,作为一个小戏,它又不是很搭戏”,纵然凝聚了原作者罗德良和导演裴天林的心血,最终还是只能作为暖场戏演出。
1983年3月,《杀鸡断案》首演了,台下近千人,座无虚席。那个时代,长寿的川剧演出火爆异常,买票需要靠关系,甚至有观众因为买不到票打售票员。但再辉煌的过去,都已成为了记忆。在电影、电视等的冲击下,90年代起,看戏的人逐渐少了,在人才、市场和资金的三重打压下,1995年长寿川剧团正式解散,曾经伴随着长寿人民世世代代的“唱念做打”,让人们津津乐道的昆腔戏、高腔戏、胡琴戏、弹戏、灯戏,被铺天盖地的流行歌曲、电影所取代。
多年过去,彭老在一次与长寿古镇艺术团团长的交流中,听说古镇新修了一个县衙似的建筑,需要一个20分钟左右的戏目演出,于是《杀鸡断案》的剧本得以担此重任。“一是它符合县衙这个场景,二是它讲的是长寿本土的故事”,彭老笑呵呵的说。
临走的时候,彭老要求复印的仅仅只是剧本而没有复印曲谱——那已经没有必要了,长寿古镇需要的不是一台川剧,它需要的仅仅只是一个能快速吸引眼球的方言小品。“川剧已经没有观众,也没有演出平台了。”裴老长叹一口气,“不过改编成小品,也是一种艺术形式嘛,能让年轻人多了解长寿传统的民间故事,是好事。”
烈日下,两位老人并不挺拔的身影相携离去,我合上翻开的案卷,上楼,打开库房,把《杀鸡断案》放回它已经沉睡了三十年的地方。短暂的相聚后,它将继续在恒温恒湿的环境中长眠,等待着下一次的重逢。
旧曲又试新腔,谁凭栏独望。纵被世人遗忘,我愿做这兰台的守望人,执笔伏案,静待蓓蕾在岁月中绽放成花,为这一目剧本,等来戏中的那些人。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