引
小时候,父亲告诉我,我们原来不是陕西人,祖籍是安徽,是两百年前由于政府移民而迁徙到现在的居住地的。我很是感兴趣,对于远远和自己没有太大关系的虚空的家史,于是我问父亲,那我的祖籍是安徽的哪个地方,那我们两百年前的亲人呢,他们生活得怎么样?父亲摇摇头,说,哪里还会有联系,要是有一本家谱就好了。后来,这件事就忘记了。直到有一天,我研二回到家中,父亲突然跟我说,族里有人要修家谱了,要溯源,要集资。我听了,觉得很难,因为知道老家人挣钱不容易,怎会舍得。父亲一笑,你想错了,这次大家掏钱都很利索,可以说是争先恐后呢,早都将家人的信息准备好了。我心中纳罕,这股热情从何而来,是对宗族来自于生命本能的依恋?抑或是对记忆和历史缺失的深深遗憾和恐惧?
触
对于档案、历史文献、资料记录的熟悉和认知是始于我研究生时期,因为那时才真正知道做研究的方法,也才明白文献资料的重要意义。在上大学时,对资料有认识,但不深刻。以为我之所见必为真理,文字是最忠实,书本是最可靠,书本是正道,散佚一旁、卷帙浩繁的资料是道旁的鲜花和树荫,只是点缀和辅助。后来读书有些了,再加上老师的从旁点拨,了解到这文字也是别有洞天的,也居然是“一沙一世界、一花一天堂、一树一菩提、一叶一如来”,所以才有了春秋笔法、微言大义。史书中的文字最会玩弄花招,表面上的夸奖和褒赞,千万不要得意,因为说不定一个不小心,文中的某个字、某个词就是对你致命的讽刺和指摘,就是揭穿你面具的那一刻,多少帝王为之疯狂,却又毫无办法,又有多少史官为了保留那辗转、暧昧的真相而前赴后继用生命和鲜血为之献祭。最最有名莫过于《春秋》中的《郑伯克段于鄢》,文章只是描述了春秋时期郑国的君王平息叛乱的故事,但一个“克”字将记史者的好恶表露无遗,他将一个君王之间才能使用的字,却予以了郑伯不肖的弟弟,用来讽刺不满郑伯的冷血腹黑。通过作者的暗示,我们恍然大悟,原来一切冠冕堂皇、正气凌然之下的真相却是:郑伯的狡猾阴险,共叔段的贪婪愚昧,国母姜氏的跋扈自私。这些隐藏在文字表层之下的公开的秘密,让我们再次了然:历史是如此丰富、如此多层、又是如此残忍、如此冰冷。这是文字的魅力,也是文字的无奈,更是她在强权面前仅存的自我救赎的方式。
探
如是说,是我刚开始学写论文时最爱用到的一个词。因为自己没有观点,不知如何说,便只有如是说,引用大家名师的说法,来证明自己的观点,来给自己镀金,增添权威性。导师不好明说,只是说,嗯,自己的想法很重要,要从原始材料中挖掘。叹一口气,不要吃别人嚼过的东西,那样多没意思呀。焦急地瞪瞪眼,若有所思,继续,其实很多看似枯燥的东西,等你钻进去后会很有意思的。
帮老师在国家图书馆整理“十七年文学”的版权页,来来去去好几百本,好旧的书,有的仿佛碰一碰就散了。整理了好几次,导师突然问我,发现什么没,是不是很有意思。我脸红了,真心没发现。导师继续启发,你看看他们的出版时间,再版时间,为什么会是这个时间,为什么会是这个出版社,你看看出版社出版时的差距,这里面都是意义,都是记忆,都是历史。第一次发现,原来记忆和历史就在手边,就在眼前,如此真实,唾手可及,可以触碰和抚摸,可以感受她们的棱角和重量。如此,毕业论文也就顺利地敲定为建国初期的“十七年文学”,真正是面对档案文献资料了,因为所涉及的凡是关于出版和当时文学有关的材料、政策、方案,都是我苦苦追寻的方向,每当得到新的资料,哪怕是只言片语,会欣喜若狂,因为这段历史是空白,是未开垦的处女地,等着我去描绘,去叙述,而我离她则更进了一步,离真相进了一步。然后发现,原来书本只是孩子,是成长的结果,而档案史料才是孕育他们的母亲,且永远为自己的孩子敞开怀抱。历史的原野其实很广袤,大大越过了我们的可知范围,她安静地在那里,守候着有心人去挖掘去探寻,那躲藏在草莽深处的真相。
寻
自小,我就为泱泱中华大国的浩浩上下五千年历史而自豪。我曾陶醉于浩淼的史传著作当中,喜欢《战国策》,喜欢《春秋》,喜欢《史记》,喜欢《资治通鉴》,喜欢《东周列国志》,渴望自己有一套《二十四史》,期盼自己能将这些史实信手拈来、如数家珍。我喜欢历史,因为自己想要通晓过去,想要弄明白今天的来由,还想痴心揣测未来的走向。我以为,这些历史就是记忆,就是过去,就是真相。
但随着自身对史料处理的日渐娴熟,才发现文字叙述的历史远不像我想像的那样简单,它有坚贞,也有叛逆,更有无耻,居然也会颠倒黑白。所幸的是,我们还有史料和档案可以佐证,帮我们还原历史,尽可能地找出真相。比如,由意识形态影响的解放初历史,文革十年时期的官方叙述,看似只是唯一,整齐而又统一,但它们所湮没的地下的声音,杂乱的呼喊,依旧流传坊间,并被人们自发地用各种形式进行记载,摘抄,存档。而恰恰也正因为这些微风细雨、命若游丝般声音的存在,才能帮我们还原情境,走进真相,发现历史的多样与层次。
社会的结构组成是复杂的,身份是多样的,选择也是丰富多彩的。通过简历档案为不同的人保留一份完整的信息,为这个社会建立一个信息库,就是为我们的后辈留下一份完整的记忆,一笔宝贵的财富,为后人对我们现在这个社会有一个客观、完备、全面、真实的理解、认知和评价。
档案是如此的重要。好,它便是功勋的记录簿,要保留;坏,它便是罪恶的存证,要毁灭。它是了解民族、国家和社会的窗口,所以战争爆发时,档案资料必然成为抢夺的重要目标。胜利者试图占有,失败者试图毁灭,正是在这一来一往的拉锯战中,造成了若干历史的空白、缺憾和争执,就如“南京大屠杀”这桩公案。
结
对于历史的痴迷,其实也是人类对自我认知的痴迷;对过去对历史的了解,可以更加真实地认识人类自身。如此,孤独的个体方能找到群体,找到部落,找到社会归属,以通过对别人的认知,完成自我的认知。而档案则是承载这些信息的重要形式,是我们察往知来的重要途径。有了它,能够填充历史空白,弥补记忆残缺,使过去丰满灵动,使认知客观完整。 |